玉里觀音山上的陳董事長在群組上傳的一段很好的小說故事⋯⋯
打賭 (小說)
尚崙
幾年前,我從維也纳返港,應徵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師的職位。
因為航空公司員工工潮,我遲到了一星期,那職位己被人捷足先登了。
樂團指揮好像看出了我生活得很拮据,
就熱心的給我介紹了一份臨時工一一到某郵輪的餐廳作演奏師。
除了免費吃住還有每日千元的報酬。
十天的航程,我能賺到回歐洲的旅費,於是就欣然接受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拎著琴到郵輪公司的辦事處報到。
這次我來早了,不得其門而入。
正躊踹間,聽到傍邊一間琴房裡傳出鋼琴聲。
這人的琴技了得,巴赫的難度最高的複調練習己不在話下。
幾分鐘的預熱之後,傳出了陌生的曲調。這是什麼曲子?
我從未聽過。憂鬱、徘徊、悲傷...大約五六十個小節之後,
那旋律似乎找不到突破,於是又從頭開始。
隔著木門,見不到演奏者,
但我己從音韻中大抵推測出這是一個女性鋼琴教師,
這幾十個小節是她的創作。那傷感的旋律寫照了她的內心。
她應該正陷入了抉擇的徬徨中。
電話鈴打斷了她的創作,也證實了我的推測:
“餵?”那聲音壓抑了不滿。 “我已經講過了,我不會參加選美!
第一,我不美!
第二,既使美也不會拿出來展示給那些無聊的男人評頭品足!......
既然你說是我媽媽的旨意,那你不如幫她報名,叫她去選好了!......
謝謝你的好意,我不喜歡戴首飾。
你如果一定要買,那你買了後直接送給我媽好了,
省得她每天戴些假首飾去參加那些有錢太太的聚會!”。
言為心聲。雖然未見到人,但她的語言己勾勒出她的形像。
此時那郵輪旅行社已開始營業,大約用了二十分鐘,簽完了合同。
出來的時候,那琴房依舊傳出那憂鬱的琴聲。
沒有突破,還是在那旋律裡踏步不前。
我突然靈機一動,飛快的跑下樓,站在那打開窗的琴房對面街上,
取出琴,試了試音準,大力度的用弓根拉了幾個近乎噪音的和弦,
為的是刺激她的耳膜,引起她的注意。
果然,那受過訓練的耳雜對音樂特殊敏感,她停下來,聽。
我先是重複她的旋律,然後用幾個小節的過度帶她突出重圍。
把她帶出琴房,帶到曠野,帶到大海,帶到天空。
我企圖打開她的心扉,驅散陰霾和憂鬱。
我甚至用一系列的十六分之一音符把她的旋律拆解,組成歡樂的韻律。
那時我受到她的啟發和刺激,全身心的投入。
那靈感經過碰撞拼出耀眼的火花。
後來,我已經忘我了、忘她了、忘記了一切,
音符幾乎流暢無阻的渲洩出來。
有途人將零錢放進琴盒。
在留學期間,我經常站在街角用演奏換取麵包,故此習以為常。
那錢幣的叮噹聲並不會影響我的沉浸和暇思。
但是幾聲汽車喇叭的尖叫聲卻把我喚醒。
一架敞篷跑車停在我身邊。車主人英姿綽約充滿自信。
他又按了兩下喇叭,終於按奈不住,
對著那打開的窗子大聲的喊著:“安娜!安娜!”直覺告訴我,
安娜就是那鋼琴教師,而這位躊躇志滿的男子應該就是她的追求者。
兩分鐘後,
一位素面端莊但又美得不忍看的姑娘,
帶著慍怒出現在我們面前。
他舉著鮮花涎著笑對著她。
她並無感激地說:
“這不是你家的花園,請顧及別人的感受好嗎?”
他不以為忤仍保留著討好的笑容:
“我只會顧及你的感受!
”見她嗔怒升溫,忙不迭的拿出一張支票:
“既然不喜歡首飾,那你自已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好了!”
姑娘看了看上面的內容,問:“這是給我的?”“是啊!”
說著拉開了車門。
姑娘沒有上車卻徑直向我走來。
彼時我被她的舉止所吸引,僵硬的、有些失禮的愣在原地。
“你給我上了一堂課,是我的啓蒙老師!”說著,
把花束送給我,並把那張支票放進我的琴箱,
還細心的用盒子裡的硬幣壓好,大概是怕風吹走。
當時我木然的呆看著她上了車,聽著她叫他將車棚掩上,
目送著車子消失,我又彷佛全都沒看到、沒聽到。
待我還過神來細看那張支票,不由的發出哇的一聲!
那是一張現金支票,金額是港幣一百萬!
我閉上眼,讓自已陶醉了幾十秒,然後在文具店買了些五線譜紙,
找了一家西餐咖啡廳,將先前的即興的曲子記錄下來。
幾個鐘頭之後,我終於脫稿了。
那曲子是在安娜的主旋律啓發下創作的,
故此將其命名為「安娜一佛倫斯基亅。
我在下意識裡把她喻為了「安娜.卡列尼娜亅中的女主角,
而自已權當是男主角弗倫斯基。
反正那曲子有幾分淒美,這使得那命名近乎貼切。
我將曲譜的影印本塞進那無人的琴房裡,
就上了郵輪。十天后,我甫上岸就直奔那琴室。
遺憾的是那教室空空如也!
詢問之下,說她已退租。
任我再三打探,終是無功。
自此香踪渺渺、再見無緣!
後來我收到了維也那樂團的聘書,履行了兩年首席合約。
合同一到期就在經理人的安排下於香港舉辦獨奏演出。
雖然行程緊湊,但我仍存一絲希冀。
渴望能再次見到那位特立獨行的安娜。
演奏會的最後一場。
我同隨行人員下到酒店大堂,
忽然聽到咖啡座傳來鋼琴聲,
那曲目正是「安娜.佛倫斯基」。
難道是她?
我不敢相信!因為我曾出過CD專輯,別的人彈它也未可知。
我幾個快步走近那三角鋼琴,是她!
我再仔細的看,沒錯,正是安娜!
還是素顏、還是恤衫牛仔褲。
她可能並不知道我出了唱片。
那唱片裡我己將鋼琴獨奏改為鋼琴與小提琴的協奏,
她現在所彈的是我塞入門縫的版本。
曲終,我走上前,她先是愣了愣,很快就認出了我:
“你是...佛倫斯基?”我沒顧得回答,
只是用雙手抓住她的雙手!
“對不起!我因找不到你,
沒經過你認可,就把你的創作加工出版了!”
我示意工作人員拿來一隻CD,
“那,這封套上我已作了申明,寫明了這是與你合作的!”
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了什麼,
那雙含淚的眼一眨不眨的看著我說:
“知道嗎?你幫我贏得了一場睹搏!幫我改變了我的命運!”
原來那一天我望著跑車絕塵而去,
可事情並未就此劃上休止符。
那車上的兩個人因我而發生了一場辯論:
追求者是富家公子,他對安娜的作法頗不以為然。
一百萬對他雖非大數目,但畢競是筆巨款。
安娜不應該未經他同意就任性的打賞了街頭藝人。
他甚至心生妒意,
而令他嫉妒的對像競然是半個乞兒!
而安娜卻指責他野蠻的用汽車喇叭打斷了人家的演奏,
那張支票是為此作出的賠償。
再說那錢既然給了她,她就有處置權。
何況人家也未必就會兌換那支票!
“什麼?你竟天真的以為那個靠幾條琴弦糊口的人不去銀行提款?”
“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。
在藝術家看來,沒有任何物質比藝術更高尚!
”她倖倖的說:
“你就是個連小提琴有幾條弦都不知道的俗人!”
他動氣了。
“好啊!你的那個所謂的藝術家此時正一邊暗笑一邊數錢,
而你還認為他比我清高!”
“你不懂音樂,根本就不明白音樂的表達力。
剛才他演奏的曲子是他的即興之作,是發自他心底的自白。
我從中感受了他的胸懷,他的好惡,他的人生。
你知道藝術道路有多艱苦、多難行?
一個急功近利的人絕對不會選擇這條路!”
“那依你之見,這個人不會去提走那筆款子?”
“不會!我還有些對我剛才的不敬和浮淺舉止心生歉疚呢!”
“那我們賭一賭如何?”
“賭?睹什麼?”
“就賭他會不會取走那筆錢!”
“取走如何?不取又如何?”
“那支票半年之內有效。如果在這期間他取走了款項,
你就要應承嫁給我,還要報名選美!”
“他如果沒取那款項呢?”
“那我就在你面前消失,從此不再糾纏你!”
“好!一言為定!”
“誰也不許反悔!”
安娜幼年喪父,從此家道中落。
是母親含辛茹苦扶養她成人。
其母愛女心切,將全部精力集中在女兒的前途上,
為此寧肯單身也不思改嫁。
其母一心想她嫁入豪門,
故極力遊說她嫁給那位公子。
安娜性情特立,醉心藝術追求真我,
與那世俗公子格格不入。那公子哥兒虛榮而浮淺,
總想要安娜參加選美。如能勝出,
則更能在友儕中增加炫耀資本。
母親的安排和那位追求者的要求都是不可接受的。
但一想到母親的哺育之恩,
一想到違抝母命帶給母親的失望,
她又於心不忍。是以徘徊難抉,心思鬱結。
現在既然那二世祖提出打賭,
這其中雖然沒有必贏的把握,但也是一線生機。
既然話已出口,那就聽天由命吧!
演奏會在文化中心舉辦。
因為「安娜.佛倫斯基亅旋律纏綿悱惻,
既有歐洲古典風格又有東方旖旎色彩,令人耳目一新。
故此唱片一問世就受到界內外的重視,得以風行。
三塲門票很快就售磬了。
每奏一曲之前,
我都先將樂曲的背景及我對樂曲的理解講出來,
力求與觀眾勾通。
這種座談式的交流很受歡迎。
塲上氣氛融洽而熱烈。
終於到了壓軸曲目「安娜」。
因為我在出碟前聯係不到主旋律的作者,
又不想竊為己有,
所以在封套上講了銅鑼灣鋼琴教室外靈感的來源。
不想,
這種邂逅和後來失之交臂的經過,
被樂迷們津津樂道,
成為了樂曲外的另一個關注點。
當我向全場宣佈,
兩個小時前意外邂逅安娜,
又成功邀請了她與我合奏此曲的時侯,炸了場!
全體觀眾起立鼓掌,齊呼「安娜!安娜!」。
安娜有些羞怯的從側幕走出來。
恤衫牛仔不施脂粉,像通透的礦泉水,
又像晶瑩的藍鑽石。
當我表示,請她參與今天的演出時,她有些怯懦。
雖然她的技法早已達到演奏級,但這不是獨奏而是協奏。
協奏要經過磨合、產生默契才能完美的表達作品的意境。
在我表演的時候,她在後台抓緊時間聽了幾遍CD,
看得出,她已經有了些信心。
中場休息時我們曾研究過,
今晚是兩個曲作者演奏自已的作品。
我們有詮釋的自由。
大家放鬆些、即興些,不要拘泥原譜上的標註。
掌聲初停,我們四目相視輕輕的示意,
同時奏響了第一個音符。
開始我們還有些顧忌,總想著互相遷就,
慢慢的投入了規定情景,
大家已能氣定神閒的隨心所欲了。
此時兩種樂器互相纏繞、互相襯托。
她彈主弦時我作背景,我拉主弦時她在旁點綴。
有時互相問答,有時相互追逐。
當樂曲進入高潮時,她竟然任意的加減,收放自如。
我也即興的改變節奏,重新拆解組合。
她能任我馳騁,不疾不徐的填補、潤色。
我不僅難不倒她,反而受到她的啟發,即時的增加新的內容。
她好像與我心靈相通,
總是在我音符甫出就準備了和弦來烘托和豐富我的意圖。
那晚,我們用盡平生所學,完成了表演。
觀眾們多是行家里手和資深樂迷。
他們都清楚此曲出自兩個陌生人的合作。
而這場表演是邂垢的、無準備的、火花與火花的對接和碰撞。
他們抱著諒解的心態,期望值並不高。
但我們的合作令人有意外之感,
印證了音樂可以比語言更有溝通能力。
一曲初停,觀眾們不約而同的起立,
先是熱烈的掌聲,後來那掌聲變成了有節奏的、整齊的啪啪聲!
我從五歲開始學琴,凡三十年。
這期間的孤獨、困苦、清貧,實不足道。
我輩的唯一的慰籍,就是聽眾的認可。
我攜著她的手,深深的、虔誠的躬身謝幕。
我把琴高舉過頂,用琴弓拍打著琴背,回饋著他們的厚愛。
大幕終落,望著幕帷的背面,音樂家會有無比的孤寂和淒涼。
突然間,安娜哭了起來。先是無聲的淚下,
後來是不自主的抽泣,再後來竟發出喃喃的無字的泣語。
我抱她入懷,問她何以。
良久,她指了指我的琴,後來索性拿了過去。
她把琴翻轉,暴露出我的秘密一一
那琴的背面是我用膠紙貼的牢牢的那張百萬支票。